阿三三乔莫辞

bisexual

「良堂」八大吉祥(36)

4.


天凤二年,东海。


冰做的廊柱,冰做的台阶,冰做的一方浴池,水却热气氤氲。整个空间都是温柔的光亮和摇曳的波影。天顶却看不见,那里凝结着亘古的黑。


海神大人在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正下方,周身那些老冰虽厚色清、透白如雪,他就像把守着黑暗与光明交接的神,身上裹着水雾、散发着融融的光。他下身化回龙形泡在水中,上身赤裸着趴在池边。指尖还滴着水,懒洋洋的伸手去摘冰盘里的葡萄,手指却被握住撤回——他那位不苟言笑的侍卫从背后单手环住他的腰,一个使力将人抱出水中,抬腿迈上池头:“泡太久又要头痛。”


海神不满意的化去龙尾,化出两条笔直劲韧的长腿保持平衡,意料之中被那人打横抱稳,故意乜斜起眼说:“那怎么办?都是你的味儿,臭死……”接触到那人如神殿天顶般黑沉沉的目光,又有些惧怕似的小声了下去。


侍卫见他最后闭上嘴瞪着自己,难得软下神情、软着声调哄他:“没有的事,到处都是月桂花那样清泠泠的香气……你要还是生气,我……”


“啊啊!”海神不耐的轻叫了一声,打断侍卫的话,抱紧他的脖子,把脸埋进他颈侧,“困了,带我去睡。”


侍卫应了一声,垂眼看了看主人海藻绿色的头顶——早晨急恸之下做了不可挽回的事,导致他的头发变成这个颜色、一直没变回来,也不知道有没有关系——便向寝殿走去。


把人放进衾帐时,他已睡着了。侍卫看了他很久,还是忍不住凑上去亲吻他的额头,动作堪称谨慎仔细,就像是最忠诚的信徒亲吻他最名贵的神像那样。但想起这人在自己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样子,他忽然又痛得沥髓锥心一般,沥髓锥心还不够确切,不够具体——一个最忠实的信徒亵渎了他的神,当他清醒过来时,骤然觉得自己的肝脏被活生生撕扯、啄食、焚烧掉了,可他不能表现出一丝疼、一丝难忍。眼下,这个信徒坐在榻边,然后缓缓跪下,一只手握住神明的手揣在心口,另一只手颤抖着轻轻抚过他的鬓角,半晌才哽咽道:“傻子,命都给你。把心也挖出来给你出气,好不好?你告诉我该怎么办,我不知道该怎么办……”他仍像很多很多年前一样,是漂泊在海上的、无助的少年,他一遍遍问他的神:我该怎么办。但他的神没有回答。


东海神殿不在东海,它漂浮在更往东的归墟里。


很长很长一段时间,这里都只住着海神一人。灌注神力的四脚鱼石像们料理着他的起居,活的臣民们则通通住在海里。


今晨,四脚鱼总管的肚子上忽现出一面镜子,镜中映出一位年轻道人。


海神大人披着素衣白衫斜凭在榻,伸手对着镜子戳了戳那年轻人的脸,懒懒道:“看来就要明白了。你说你,生这么聪明干嘛?你要是那全须全尾儿的,我何苦操心?再加上一个心智不全的混世魔王——等他往后明白过来,指不定要问,老妖怪,你累不累呀?呸!我不看着你们点儿,早晚再把天捅出窟窿。这不,胎投得好得很呐!竟真给我牵扯上那倾天覆地的主儿……哼。但凡我法力还在,这都是小事,随你们折腾去。现在可好……真叫他闹起来,这半条命也赔了给你,就算两讫……嗨!偏我还真就舍不下你这孽缘,可道是冤家路窄……”


侍卫把蟹糜端过来,使小玉匙舀着喂他吃,他便看过来,含住吃食细嚼慢咽,然后问侍卫:“九郎,你跟着我多少年了?”


“记不清了。”一百二十三年六个月又十七天。


“也是,不过好在并没有很长。”


九郎不接话,只小心的侍候着。待他主子吃得倦了,便捧姜茶给他喝。


海神便笑:“说了一千回,我又不是凡人,哪里怕什么寒,怎么蟹总要配姜茶吃?”可也接过来吹吹饮下。又问:“离开东海得话,你想去哪儿生活?”


“你可以不镇守在这儿了吗?”侍卫接过茶杯,翻手化去。


海神摇头:“一天是禺䝞,我便不能离开此处太久。”


“那你找到第五代禺䝞了?”


“我是在问你,你老扯到我身上干什么?”


“你不是说离开东海要到哪里去生活吗?前提当然是你能离开呀。我倒都无所谓,你心仪的地方就行。”


海神趴在四脚鱼管家的后背上,撑着下巴弯眼看自家侍卫:“就你自己。我跟你说过的,只有上一任禺䝞死了,也许下一任才会出现。如果这里有了新主人,还不一定愿意让你住呢。你得早早打算。不如,近日就去九州各处转转,寻一块儿喜欢的地方,好好打发时间。”


侍卫垂目不语,半晌才勉强做声:“他不值得你这样。”


海神趴累了,又滚回榻上,闭着眼淡然道:“你才在我身边待了多久?我又认识他多久?他只是不记得我,我了解他。绝非无情,不敢动情,肯负深情。假如世间只有一个值得的,那必定是他。我在轮回里兜兜转转,耗散了太多。这回的对手他们恐怕敌不过。战败事小,苍生何辜……呵呵,苍生。我与那混世魔王浑不在意,却是他那么喜欢的孩子们和小泥人儿们……我多少要替他看顾,免得有天他明白过来,却责备自己活得过于痛快……”


“那你呢?”那我呢。


“其实不太重要,孑然一身太久,看着山也寂寞,海也寂寞。明明从前世上没有寂寞这词儿的时候,我们都不寂寞的。回想起来,那时候好像只有快乐,如果用快乐能够概括的话。”平日,海神都会留意着侍卫的情绪,总带点逗弄的意思,但又不逗到他真生气。今日他的眼却是空的,什么都没有看到。


是了,他虽已历轮回,此生不足千岁,记忆却老,本与那万岁为春、万岁为秋的没什么不同。将心比心,虽说海内知识,零落殆尽,可光阴漫漫,记不住才算常情。侍卫垂头摩挲起腰间所系、已是油亮的四脚鱼,突然看到自己拇指上的一道小疤痕,不自觉闪回儿时锈铜片割破手的记忆。若要莫失莫忘,需得有个去不掉的疤才行。就比如,有人在眼前这人心上划了道口,虽然那么久了,他每每见到都要回想一次,每回想一次便要痛彻一遭……


人陡然坠进冷暗的深海,触目所及只有一段浮木,饶是平日再深知浮木难依,可眼下只认准了这个理,哪管是痴还是傻,都只好紧紧抓住——他能想象到的最长的时光和陪伴,只不过是偶然被吹过对方睫羽的一粒尘,羁留不得,无所好恶,不痛不痒……他想在他眼角眉梢处划条“口子”,光是迷眼都不行,必得要留下个难以磨灭的痕迹才好——而他在紧紧握住海神双手的时候,在对方眉宇间分明看到了他想要的那道裂痕,只不过却正正从那人的眉头,直直騞擘到他的胸口,洞穿了他的魂魄……


(未完待续)

评论(52)

热度(227)

  1. 共17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